第 38 章 第 38 章
關燈
小
中
大
第 38 章 第 38 章
睜眼時，沈蘭宜終於發現些不對勁來。
說是她陪靈韞郡主玩，不如說是被靈韞郡主哄著，陪她打了好一會兒六博。
這小郡主年紀雖小，卻頗有些古靈精怪，沈蘭宜原還存著些應付孩子的敷衍，打了兩局後也提起精神，開始認真和她一起琢磨該怎麽打。
玩久了累了，小孩兒又央沈蘭宜給她講輿圖——弭山到底是座山，山勢覆雜，為避免意外發生，宮裏給來這兒的人都發了一份潦草的輿圖，標註了各處大致的走向，以免誤入深處。
靈韞長大了些，但也就八歲上的樣子，正是玩心重的時候，以前又是鄉野長大的，想來沒受過什麽束縛。
沈蘭宜便沒多想，只以為她是不能出去玩兒，想過過眼癮，於是拿著潦草的輿圖，同她潦草地講了一講。
“這裏上去，喏，有條山溪……這裏……有谷隘……”
聽了一會兒，靈韞就開始打哈欠了。她把腦袋倚在沈蘭宜的胳膊肘上，頭一點一點。
“郡主可要小睡片刻？”沈蘭宜溫聲道：“睡一會兒吧，一會兒你那孫婆婆來接你再起。”
靈韞又張嘴打了個哈欠，眼角都有眼淚，卻還扒著沈蘭宜的手不放，糯糯道：“我要姐姐抱我睡。”
靈動聰敏的小姑娘，身上還帶著淡淡的、好聞的草木香，跟個小動物似的蹭人，實在很難叫人招架得住。
沈蘭宜沒有生養，但是對別家的孩子並不排斥，她應了靈韞的話，抱她到一旁鋪著毛皮的美人榻上，斜倚著哄她閉眼。
她揭開鬥笠的一瞬間，傍晚稍顯晦暗的驛站一隅都仿佛被點亮了。
昏昏然的光影裏，黑的紗、粗麻的堆領，把沈蘭宜的臉龐襯得愈發瑩潤細膩。
裴疏玉甚至能聽見身邊有人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，他皺眉，別開眼，視線落在她指尖捏著的路引上。
裴疏玉撩起衣擺，坐在沈蘭宜對面，問她：“何時離的京？”
並非自作多情，但看她這志得意滿、蓄勢待發的架勢，裴疏玉眉心一跳，難免覺得是在等他。
而且……還是沒什麽好事的那種。
沈蘭宜提起粗制濫造的舊茶壺，給自己滿上了一杯劣質的濃茶：“京中無趣得很，難道沈蘭宜想去何處玩耍，也要同殿下報備嗎？”
她好像不夾槍帶棒就開不了口。
裴疏玉清楚沈蘭宜為何會是如此做派，他面色如常，往沈蘭宜身後一掃，見她孤身一人，也不知侍從都去哪了，淡淡道：“近來流寇作亂，多帶些人侍候。”
說罷，他起身離去，沒多過問。
劉承緊跟在裴疏玉身後，卻也沒忍住，覷了那沈蘭宜公主一眼。
感受到有人看她，正欲放下紗簾遮面的沈蘭宜手一頓，眼波流轉，大方地朝他彎了彎唇角。
她美得坦坦蕩蕩，極具攻擊性，仿佛多看一會兒都會被灼傷。
劉承慌亂收回目光。
他終於明白了，為何京中多的是一面瞧不上這沈蘭宜公主，一面卻又想著法要博她歡心的人了。
——
翌日晨，要趕路的裴疏玉一行人起了個大早。
沈蘭宜宿在二樓的客房，此時，她正趴在木質的窗牖邊上打著呵欠。
困到沒有焦點的眼神落在裴疏玉漸遠的背影上，她不滿地嘟囔，“真煩人，起這麽早做什麽？”
“得快些跟上去，”身後，鈴蘭悄聲道：“不然一會兒跟不上了可怎麽辦？”
沈蘭宜滿不在乎，“左右他們也不算私服出行，這麽浩浩蕩蕩的一群人出去，想追他們的行蹤還不容易嗎？”
裴疏玉是太子，一舉一動都有無數雙眼睛盯著，他很難真的隱藏自己的行跡。若是一日兩日也就罷了，但凡久一點根本瞞不住，往往人還沒到，底下的官員心裏就門兒清。
所以，裴疏玉此行似乎根本沒打算隱藏自己的行蹤。
沈蘭宜輕擡素手，有些嫌惡地撥了撥發舊的窗紗，“也不知這太子殿下想的什麽，還查案呢？只怕他人還沒駕臨，該藏的早就藏幹凈了。”
沈蘭宜想不明白，鈴蘭就更想不明白了，她連腦袋上的發揪似乎都是茫然的：“奴婢就更不知了……殿下，您又為何一定要跟著太子他呢？這一路多危險呀……您還只帶了奴婢一人。”
公主出行，其他的侍從還是帶了些的，不過貼身的只帶了鈴蘭。
鈴蘭是徹頭徹尾的白紙一張，她並不知沈蘭宜私底下為誰效力，真當她是出來找樂子的了。
沈蘭宜心道：傻孩子，只帶著你就是因為你夠傻呀，我做什麽你也看不穿。
“算了，”沈蘭宜道：“這兒我也待夠了，跟上他們一起走吧。”
鈴蘭應聲，叫了車夫去套馬。
這還是沈蘭宜頭回出遠門。不過那一點微薄的欣喜，早就在她感受到路途的顛簸後消散得一幹二凈。
不遠處，裴疏玉一行人早註意到沈蘭宜跟了上來。
她那富麗堂皇的車駕如此招搖過市，很難讓人不發現。
劉承面露難色，他問裴疏玉：“殿下，可要去問一問是什麽情況？”
裴疏玉稍加思忖，道：“由她去。孤沒記錯的話，我們走的是近道，這兩日都不會經過城郭。且到今晚再看她會如何。”
劉承應諾，重新回到自己的馬背上，他留著心，發現沈蘭宜一行確確實實是跟在他們後頭，便使了兩個人留在車隊後頭看著。
沈蘭宜正坐在車架上，鬥笠早被她丟到了一邊去，她斜睨著前方移動的人影，同先前夜半來找她、此時正在為她駕車的勁裝女子道：“碧彤，瞧瞧，人家都盯著你們呢。”
碧彤冷冷答道：“公主殿下，他們提防的怕是你吧。”
沈蘭宜滿不在乎地說：“本宮替你們主上做事，提防本宮，那提防的不就是你們嗎？”
她不露聲色地轉移話題，“太子他都察覺了，本宮如此明目張膽地跟從又有何作用？”
“誰說沒用？就是要你明目張……”
說到一半，碧彤察覺自己被套話了，生生吞下後面的言辭，冷聲道：“公主殿下，你能有如今的光景，不再人人都可踐踏，仰賴的是誰，可要弄清楚。碧彤勸你不要生出不該有的心思。”
“碧彤姑娘，你可太杞人憂天了，”沈蘭宜笑得溫柔，“除卻鈴蘭，這裏還有誰不是你們的人？就算本宮有二心，又能改變得了什麽？況且本宮與太子有舊怨，如何會向著他？”
碧彤冷哼一聲，“公主有數就好。”
她轉過身，只留後腦勺給沈蘭宜。
沈蘭宜眉梢一動，已然明了自己擔任的是個什麽角色。
那人想要掌握裴疏玉具體的行蹤。然而跟蹤裴疏玉並非易事，很容易被察覺，所以幹脆要她堂而皇之地跟隨，再讓她的隨從傳遞訊息。
左右她荒唐跋扈，想一出是一出，就算惹來懷疑，也很難查到她身後是誰。
能想到這已經是沈蘭宜的極限，她沒再深思，鉆回了車廂，拍著睡得正酣的鈴蘭的臉，把她拍醒，強令這小丫頭和她一起欣賞天邊漸升漸落的紅日。
等到橙紅交錯、明暗交雜的晚霞自天際泛開，裴疏玉的車隊終於停下了腳步。
“他們估計是要紮營了，”沈蘭宜道：“我們到他們那兒就停下，蹭蹭他們的營帳，省的自己勞心費力。”
鈴蘭還有些怯，“殿下，我們會不會被拒絕？聽聞太子殿下雖然看著溫和，實則威嚴冷肅，高不可攀呢。”
她沒敢說出口的是，自家公主殿下不向與太子有舊誼的樣子，如此貿貿然地要求……
“他可是個好兄長，”沈蘭宜正說著，忽然輕笑道：“喏，都不必本宮主動去了，你瞧——”
順著沈蘭宜手指的方向，鈴蘭放眼望去，正見那太子身邊的親衛，比太子矮半頭、生得精瘦的那位走了過來。
沈蘭宜跳下了馬車。
劉承走向她，抱了抱拳，“公主殿下，我們殿下有事要問您，煩請您和在下過去一趟。”
聽了這話，沈蘭宜的指尖在自己的另一只手心盤桓，看起來很是苦惱的樣子，“本宮可不是什麽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東西，這……”
劉承以為她這是拒絕，忙要解釋：“殿下他……”
他的反應在沈蘭宜意料之中，她不慌不忙，“本宮答應過去這一趟，那作為交換，今晚紮營的時候，就麻煩小哥你整飭出好點的住處予本宮咯。”
說罷，她擡手，重重地拍了拍目瞪口呆的劉承的肩膀，裙擺逶迤，施施然從他身邊走過。
劉承長久地生活在軍中，沈蘭宜這點力氣當然不算什麽，可他此刻，卻覺著自己半邊肩膀都是酥麻的。
待他回過神，沈蘭宜已經走出去了，劉承恍然追上，苦著臉喊道：“太子殿下只是請您過去，沒有答應說……”
沈蘭宜走得極快，就跟沒聽見似的。她步履匆匆，很快就見到了正整理馬鞍的裴疏玉。
“坐，”裴疏玉松開手，示意她在一旁布下的矮幾旁坐下。
沈蘭宜挑眉看他，“太子殿下，有話直說便好了。”
裴疏玉不意外她的態度，畢竟她一向如此。
夕陽的餘暉下，裴疏玉毫不避諱地緊盯沈蘭宜的眼瞳，他的眼神似刀，簡直要將沈蘭宜從頭到腳、一寸寸地剝離明晰。
他的話音卻依舊淡淡：“你一路隨孤來，是為了什麽？這回，又是做了誰的棋子？”
沈蘭宜用浮誇的表演回答了他：“太子殿下，你莫不是勾心鬥角都鬥瘋啦？沈蘭宜不過覺得京城氣悶，也想到江省走走罷。聽聞殿下要去，那自然隨著殿下一起更安全。”
裴疏玉低笑一聲，道：“隨孤來，只會更危險。”
他眉目疏朗，在無邊的暮色下簡直像一幅濃淡得宜的水墨畫，“沈蘭宜，孤自然不會幹涉你，不過有些事情，你得想清楚了。”
裴疏玉的話並無威脅之意，沈蘭宜的心卻多跳了好幾拍，她垂眸，道：“殿下好生霸道，難道這大路只許你走、不許我走不成？”
裴疏玉似乎沒有和她繼續胡攪蠻纏的意思，他沒搭腔，只和底下人吩咐：“將沈蘭宜公主安置好，明日再開拔。”
侍從應下，裴疏玉朝沈蘭宜微微頷首充作告別，從她身側走過，回了他自己的營帳。
冷冽的竹葉清香從沈蘭宜身邊擦過，一閃即逝，她立在原地，抿了抿唇，站了好一會兒才轉身。
兩人的交集只此幾句。
是夜，鈴蘭很是感嘆了一番太子殿下的仁厚，久在深宮沒見識的小宮女順便還好好讚揚了這個不透風的帳幃，把沈蘭宜念煩了，直接吃了一個爆栗。
鈴蘭捂著腦門，道：“殿下……”
沈蘭宜沒來由的心煩，她找不到原因在哪，所以只好歸咎於鈴蘭的碎嘴子，狠狠瞪她一眼，“本宮出去走走。”
她拒絕了鈴蘭的侍候，獨自掀起帳簾，緩緩走入月色中。
夜已深，多數人都已經睡了，紮營的地方又是在山野中，黑黢黢的，沈蘭宜夜視的本領不是很好，她走了沒幾步就欲回去，忽被一道再熟悉不過的男聲叫住了。
“起來做什麽？”
是裴疏玉。
他也沒睡，右手捧著卷書，站在通明的月光下，端的是個志潔行芳的君子模樣。
沈蘭宜轉身，懶得朝他笑，“殿下好雅致，夜裏也不忘點燈熬油地精進學問。”
裴疏玉向她走近，目光落在她單薄的秋衫上，想探她底細的話還沒說出口，眼神驀地一凜——
濃郁的夜色中，閃著金屬光澤的箭鏃自山林中破空而來。
裴疏玉果斷展臂，扣住沈蘭宜的右肩，正要攏她到身後護住時，卻發現自己的右手被她死死抓住了。
沈蘭宜耳力不錯，本能反應比腦子轉得更快，羽箭朝她面門襲來的瞬間，沈蘭宜下意識急急後退，死死抓住裴疏玉的手臂試圖擋箭，閃身就往他身後縮，大有推他向前的意思。
電光火石間，裴疏玉腕間發力，釋出護手間的短匕，這箭並不刁鉆，裴疏玉剛要信手擋掉，卻正好瞧見沈蘭宜這死道友不死貧道的架勢。
他居然還有閑心笑了一聲，旋即控制力道閃身一推，抽出手臂，任箭鏃逼近沈蘭宜眉心，才信手揮出匕首，擊落了它。
箭鏃堪堪從沈蘭宜身前滑落，她嚇得脖子一縮，鋒利的箭鏃從她衣領擦過，墜下的時候，竟將她雲紗的腰帶給劃破了。
裴疏玉饒有興致地看著她，話音不見低沈：“沈蘭宜，你還真是狼心狗肺。”
沈蘭宜“啊呀”一聲，用臂彎環緊自己的腰身。
衣裳能系緊的地方不止一處，倒不至於這麽一根腰帶斷了就衣衫不整了。
沈蘭宜梗著脖子，理不直氣也壯：“殿下，你救我也是應該的。若不是你方才拉著我說話，我早回去了，根本不會受這無妄之災。”
“哦？”裴疏玉眉峰微挑：“這麽說，你是覺得放箭的人是聾子瞎子，不管有沒有人，左右只朝一處放？”
方才的害怕也沒影響沈蘭宜回嘴，她一邊哆嗦一邊反唇相譏：“反正一定是沖你來的，太子殿下。”
她把最後四個字說得咬牙切齒，仿佛每個字都在怨恨裏嚼過一番才舍得吐出來。
這話裴疏玉沒否認。
畢竟冷箭沖著太子來，要比沖著廢物公主的幾率要大太多。
扯這麽兩句的時候，裴疏玉的眼神一直落在方才箭矢襲來的方向，不遠處的山林中似有人影聳動，見一箭沒中，又嗖嗖發來數箭。
哪怕裴疏玉沒有防備，都不至於被這種路數的冷箭傷到，眼下有了提防，他更是連眼皮都懶得掀，短匕回旋，輕巧地將箭矢擊落。
金屬碰擊的聲音終於驚動了列隊中的其他人，劉承等循聲匆忙趕來，護衛在裴疏玉身側。
山嶺中烏壓壓的蘭影好一陣搖晃，旋即這點動靜便如雨水沒入湖泊，消失沒了蹤影。
裴疏玉沒興趣聽劉承請罪，直接命令：“追過去。”
劉承應是，點了些人一起，奔向不遠處的山林。
心有餘悸的沈蘭宜撫著心口，她懷疑是指使她跟蹤裴疏玉的那人使人來刺殺，心裏暗啐了幾句。
為免被裴疏玉牽連，沈蘭宜決心走得遠遠的。
她說走就走，可還沒走出兩步，便被人從身後扼住了手腕。
“不管你是為了什麽，”裴疏玉目光灼灼，“等到了下一站，孤會派人送你回京。”
沈蘭宜甩開他的桎梏，揉著被他扼得發脹的手腕，冷然道：“殿下可真是個好皇兄。只不過沈蘭宜的安危，實在無需殿下掛念。”
裴疏玉唇邊泛起冷笑，“哦？既如此，那孤方才就該讓你吃上一箭。”
沈蘭宜勾了勾唇角，回贈他一個寡淡的笑，“下次若有箭來，殿下大可以這樣做。反正沈蘭宜確實狼心狗肺，殿下救我，我也不會感激的。“
說罷，她毫不留戀地轉身就走。
裴疏玉擡手，按了按自己發緊的眉心。自他回京，和沈蘭宜再接觸以後，他便總是有這麽個小動作。
分明她從前還沒有如此惡劣，也不知這兩年為何性情大變。
劉承那邊回來得很快，他一左一右地提著兩個被五花大綁著的匪徒走來，按著他們的頭給裴疏玉跪下。
“這起子人稱自己是附近的山匪，見財起意、心生惡念，遠遠看著，以為殿下是夜半起來放哨站崗的護衛，本想著將您悄無聲息地刺殺以後再大部隊來襲擊。”
這個理由甚是合理，裴疏玉道：“多問問清楚，以免有紕漏。”
劉承會意。
江省情形錯綜覆雜，他們此去異常兇險，理應多加小心。殿下所說的這個“問問”，是要他好好審一審他們。
劉承久在軍中，對於一些奇形怪狀的逼供方法了如指掌，不過一柱香的功夫，他便回來覆信了。
他神情古怪，“說得應當不是假話，他們連自己去年年夜飯吃過什麽都交代得幹幹凈凈。”
裴疏玉挑眉，“確是見財起意？”
“是的，殿下，”劉承一五一十說來，“據那倆賊首交代，他們大概是見沈蘭宜公主的車駕華麗，身邊侍衛亦不多，覺得自己有機可乘，只把我們……見我們車馬簡樸，以為我們只是她請來的鏢師一類的……覺得我們武藝不會太高。”
劉承越說越尷尬，他們輕車簡從，沒想到落在匪徒眼裏倒成了保護色。
竟還把殿下都當成了隨從。
還真是沖沈蘭宜來的，裴疏玉失笑，“問清楚了，便處理幹凈吧，也算是為民除害。”
“另外，這次是意外，往後可就未必了，囑咐底下人，把心提起來。”
“屬下明白。”
另一邊，沈蘭宜仍舊沒回自己的營帳，她走到馬臥下的地方，拔了草去翕弄它的鼻子。
周遭了無人煙，她問正在一旁戒備的碧彤，“你們的人？”
碧彤輕蔑答道：“如此低劣的手段，怎麽可能是我們的人？大概就是這太子殿下走了背時吧。”
沈蘭宜慢悠悠地說：“那就好，你們要動手的時候，可小心點，本宮可沒活夠。”
碧彤心想，她看著可不像沒活夠，成日到處撩撥找死的樣子，反而像活得夠夠的。
沈蘭宜望著馬頭上的籠頭，發了好一會兒呆，也不知想了什麽，過了好久，才舍得挪開眼，撣掉身上的草屑起身回去。
——
翌日，天光不甚明媚，大團的雲堆疊在天際一角，瞧著像是要下雨的樣子。
沈蘭宜醒得很早，她醒了旁人也沒法睡，都得起來伺候她。
鈴蘭顛顛地服侍沈蘭宜梳洗，小宮女腦子不聰明，手腳倒是靈光得很，三下五除二就給公主殿下挽了個極靈動、又結實的發髻。
沈蘭宜就著光可鑒人的水面照了一眼，滿意地起身，正要使喚鈴蘭為她穿上昨日那件外衫時，忽想起那被箭斷開的腰帶，她的心情忽然又不是很美麗了起來。
裴疏玉慣會裝相，以他的本事，她不信他在箭逼她的面門時才能攔下。
分明就是故意恐嚇她罷了，偏偏面上雲淡風輕，一點也不露聲色。
這人就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，往裏面丟了石子兒都不帶咕嚕，恰如他昔年對她的不喜，藏得極深，以至往後許多年她才懂得。
沈蘭宜一面腹誹，一面款步走出營帳，她想要去找她來時的馬車，轉了幾圈卻都沒找見，一時訝然。
她瞇了瞇眼，目光定格在她左手邊、幾個人簇擁著的一輛馬車。
見沈蘭宜來，劉承擦擦額上的汗，誠懇道：“公主殿下，您的車駕太過招搖，太子殿下的意思是，將您車駕外頭的裝飾卸下，至於內飾，盡可以保留。”
沈蘭宜走近，簡直不敢認這是她原本的那輛車。
她轉念一想，旋即便笑了，“人在屋檐下，不得不低頭，你們拆便是。回京之後，本宮自會列好單子，遞予你們殿下，想來你們殿下品行端正，一定不會不認賬的罷？”
劉承一楞：“什麽單子？”
想是聽見了天大的荒唐事，沈蘭宜奇道：“你們拆人東西，難道不需照價賠償？”
做人手下的，自然需要學會看主子眼色行事。
不知為何，劉承能夠感覺到，他們殿下對於這位沈蘭宜公主有著奇怪的縱容，就像是……愧疚一般。
可他們殿下對她，有何需要愧疚的呢？
劉承想不明白，哭笑不得間卻也只能應下。
不算爭執的爭執過去後，一行人繼續啟程。
沈蘭宜的馬車樸素了許多，混著車隊的中間也不再惹人註目，而她與裴疏玉，私底下亦再無交集。
他們就這樣波瀾不驚地往南前行，沈蘭宜毋需做什麽，便真當這一趟是南下去江省游玩的了。
不過，她一直不動聲色地觀察碧彤，盤算著她大約多久報一次信。
將要抵達下一座城鎮時，沈蘭宜在授意下，“正好”生了一場不輕不重的病。
她生病的消息被傳到裴疏玉這裏，劉承猶豫一會兒，終於還是開口道：“殿下，您不覺得，她的出現和這場病，都太刻意了嗎？”
裴疏玉把玩著手中短匕，隨意道：“孤看起來像個傻子？”
劉承慌忙擺手，“當然不是！屬下都看得出來的事情，您怎麽可能不曉得呢？屬下只是不明白您的用意。”
給人做事，最忌諱的就是不解其意亂加理會，劉承怕自己會錯意，故有此問。
匕首的鋒芒貼在裴疏玉指尖旋轉，他閑閑開口，眼睛也不看那匕首，像是一點也不怕自己的指頭被它削了去：“她是受人之托，可又是受誰之托？”
劉承一楞，“那殿下又為何不幹脆讓那沈蘭宜公主走了？”
“孤的大致行蹤本就不是什麽秘密，”裴疏玉不緊不慢道：“敵暗我明，孤在朝中就是個活靶子，想打上來的可不在少數，打發她走，幕後之人也會有後手，那還不如是她。”
另外，時局不穩、流寇作亂，送她回京路上的危險，他也有考量。
裴疏玉的未竟之意，劉承了然。
——沈蘭宜公主實在是個美麗花瓶，是她比是旁人好處理多了。
劉承道：“屬下明白，會繼續著人去查。”
裴疏玉道：“莫要耽誤正事。”
劉承拱手，正色應下：“是，屬下了解，定不會耽誤殿下的計劃。”
——
“阿嚏——”
或許是已經到了秋寒漸起的季節，風有些涼，正在邁步上馬車的沈蘭宜打了個噴嚏。
她皺眉：“誰在背後罵本宮？”
鈴蘭忙為她系好風衣，道：“殿下帶暖些，當心著涼。”
沈蘭宜把小丫頭一掌糊開，眉頭扣得更死了，她自言自語：“算了，想罵本宮的人那麽多，他算老幾？”
鈴蘭捂著嘴偷笑，替她打起車簾。
裴疏玉此去查案很急，他們在城中只歇了一夜，便再度啟行。
沈蘭宜悶得慌，坐不住，探頭探腦地往外看。
裴疏玉的馬車在車隊的頭陣，他才上車，並沒有察覺到有人在看他，又或者察覺到了，但不在意。
沈蘭宜安安靜靜地坐回馬車中，方才窺見的他的背影，卻仍在她眼前閃爍。
也不知是他哪根頭發絲撩動了她緊繃的心弦，沈蘭宜神色陡然冷了下來。
她若有所思。
三日後。
沈蘭宜用和之前同樣蹩腳的借口打發走不太聰明的鈴蘭，叫來了碧彤，“別跟了，你們跟錯人了。”
“別賣關子，”碧彤冷聲道：“你想說什麽？”
“字面意思，”沈蘭宜唇邊泛起戲謔的冷笑：“現在隊伍中的那個裴疏玉，是假的。
營帳的火光已經遙遙可見，內外都是一鍋粥，而永寧王府這邊卻是一片死寂，不多的幾個人都出去了。
沈蘭宜小心翼翼地和靈韞一起，穿過後簾將重傷號扛到帳中——方才有光，沈蘭宜看清楚了，裴疏玉的右肩下中了一箭，箭桿大概已經被她自己掰斷了，腿上、腰間，也零零碎碎受了一些傷，深淺難辨。
沈蘭宜將人扶到榻上，才敢去點了床頭那盞燈。
裴疏玉的女扮男裝一旦暴露，比這身傷還要危險。然而此刻，她仰在榻上，似乎連睜眼的力氣都得省著，必須要有人及時來為她處理傷口了。
沒有人比那孫婆婆更合適，可營帳內悄無聲息，孫婆婆和其他人一樣不在帳中，沈蘭宜有些著急。
“你在找誰？”
聽到裴疏玉的發問，沈蘭宜團團轉的腳步驀然一頓。
她沒有轉身：“我……我在找王府的侍從。我不會醫術，得有人來替殿下治傷。”
“不必旁人，”裴疏玉凝視著沈蘭宜的背影，“本王隨身帶有瘡藥，你來就好。”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
睜眼時，沈蘭宜終於發現些不對勁來。
說是她陪靈韞郡主玩，不如說是被靈韞郡主哄著，陪她打了好一會兒六博。
這小郡主年紀雖小，卻頗有些古靈精怪，沈蘭宜原還存著些應付孩子的敷衍，打了兩局後也提起精神，開始認真和她一起琢磨該怎麽打。
玩久了累了，小孩兒又央沈蘭宜給她講輿圖——弭山到底是座山，山勢覆雜，為避免意外發生，宮裏給來這兒的人都發了一份潦草的輿圖，標註了各處大致的走向，以免誤入深處。
靈韞長大了些，但也就八歲上的樣子，正是玩心重的時候，以前又是鄉野長大的，想來沒受過什麽束縛。
沈蘭宜便沒多想，只以為她是不能出去玩兒，想過過眼癮，於是拿著潦草的輿圖，同她潦草地講了一講。
“這裏上去，喏，有條山溪……這裏……有谷隘……”
聽了一會兒，靈韞就開始打哈欠了。她把腦袋倚在沈蘭宜的胳膊肘上，頭一點一點。
“郡主可要小睡片刻？”沈蘭宜溫聲道：“睡一會兒吧，一會兒你那孫婆婆來接你再起。”
靈韞又張嘴打了個哈欠，眼角都有眼淚，卻還扒著沈蘭宜的手不放，糯糯道：“我要姐姐抱我睡。”
靈動聰敏的小姑娘，身上還帶著淡淡的、好聞的草木香，跟個小動物似的蹭人，實在很難叫人招架得住。
沈蘭宜沒有生養，但是對別家的孩子並不排斥，她應了靈韞的話，抱她到一旁鋪著毛皮的美人榻上，斜倚著哄她閉眼。
她揭開鬥笠的一瞬間，傍晚稍顯晦暗的驛站一隅都仿佛被點亮了。
昏昏然的光影裏，黑的紗、粗麻的堆領，把沈蘭宜的臉龐襯得愈發瑩潤細膩。
裴疏玉甚至能聽見身邊有人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，他皺眉，別開眼，視線落在她指尖捏著的路引上。
裴疏玉撩起衣擺，坐在沈蘭宜對面，問她：“何時離的京？”
並非自作多情，但看她這志得意滿、蓄勢待發的架勢，裴疏玉眉心一跳，難免覺得是在等他。
而且……還是沒什麽好事的那種。
沈蘭宜提起粗制濫造的舊茶壺，給自己滿上了一杯劣質的濃茶：“京中無趣得很，難道沈蘭宜想去何處玩耍，也要同殿下報備嗎？”
她好像不夾槍帶棒就開不了口。
裴疏玉清楚沈蘭宜為何會是如此做派，他面色如常，往沈蘭宜身後一掃，見她孤身一人，也不知侍從都去哪了，淡淡道：“近來流寇作亂，多帶些人侍候。”
說罷，他起身離去，沒多過問。
劉承緊跟在裴疏玉身後，卻也沒忍住，覷了那沈蘭宜公主一眼。
感受到有人看她，正欲放下紗簾遮面的沈蘭宜手一頓，眼波流轉，大方地朝他彎了彎唇角。
她美得坦坦蕩蕩，極具攻擊性，仿佛多看一會兒都會被灼傷。
劉承慌亂收回目光。
他終於明白了，為何京中多的是一面瞧不上這沈蘭宜公主，一面卻又想著法要博她歡心的人了。
——
翌日晨，要趕路的裴疏玉一行人起了個大早。
沈蘭宜宿在二樓的客房，此時，她正趴在木質的窗牖邊上打著呵欠。
困到沒有焦點的眼神落在裴疏玉漸遠的背影上，她不滿地嘟囔，“真煩人，起這麽早做什麽？”
“得快些跟上去，”身後，鈴蘭悄聲道：“不然一會兒跟不上了可怎麽辦？”
沈蘭宜滿不在乎，“左右他們也不算私服出行，這麽浩浩蕩蕩的一群人出去，想追他們的行蹤還不容易嗎？”
裴疏玉是太子，一舉一動都有無數雙眼睛盯著，他很難真的隱藏自己的行跡。若是一日兩日也就罷了，但凡久一點根本瞞不住，往往人還沒到，底下的官員心裏就門兒清。
所以，裴疏玉此行似乎根本沒打算隱藏自己的行蹤。
沈蘭宜輕擡素手，有些嫌惡地撥了撥發舊的窗紗，“也不知這太子殿下想的什麽，還查案呢？只怕他人還沒駕臨，該藏的早就藏幹凈了。”
沈蘭宜想不明白，鈴蘭就更想不明白了，她連腦袋上的發揪似乎都是茫然的：“奴婢就更不知了……殿下，您又為何一定要跟著太子他呢？這一路多危險呀……您還只帶了奴婢一人。”
公主出行，其他的侍從還是帶了些的，不過貼身的只帶了鈴蘭。
鈴蘭是徹頭徹尾的白紙一張，她並不知沈蘭宜私底下為誰效力，真當她是出來找樂子的了。
沈蘭宜心道：傻孩子，只帶著你就是因為你夠傻呀，我做什麽你也看不穿。
“算了，”沈蘭宜道：“這兒我也待夠了，跟上他們一起走吧。”
鈴蘭應聲，叫了車夫去套馬。
這還是沈蘭宜頭回出遠門。不過那一點微薄的欣喜，早就在她感受到路途的顛簸後消散得一幹二凈。
不遠處，裴疏玉一行人早註意到沈蘭宜跟了上來。
她那富麗堂皇的車駕如此招搖過市，很難讓人不發現。
劉承面露難色，他問裴疏玉：“殿下，可要去問一問是什麽情況？”
裴疏玉稍加思忖，道：“由她去。孤沒記錯的話，我們走的是近道，這兩日都不會經過城郭。且到今晚再看她會如何。”
劉承應諾，重新回到自己的馬背上，他留著心，發現沈蘭宜一行確確實實是跟在他們後頭，便使了兩個人留在車隊後頭看著。
沈蘭宜正坐在車架上，鬥笠早被她丟到了一邊去，她斜睨著前方移動的人影，同先前夜半來找她、此時正在為她駕車的勁裝女子道：“碧彤，瞧瞧，人家都盯著你們呢。”
碧彤冷冷答道：“公主殿下，他們提防的怕是你吧。”
沈蘭宜滿不在乎地說：“本宮替你們主上做事，提防本宮，那提防的不就是你們嗎？”
她不露聲色地轉移話題，“太子他都察覺了，本宮如此明目張膽地跟從又有何作用？”
“誰說沒用？就是要你明目張……”
說到一半，碧彤察覺自己被套話了，生生吞下後面的言辭，冷聲道：“公主殿下，你能有如今的光景，不再人人都可踐踏，仰賴的是誰，可要弄清楚。碧彤勸你不要生出不該有的心思。”
“碧彤姑娘，你可太杞人憂天了，”沈蘭宜笑得溫柔，“除卻鈴蘭，這裏還有誰不是你們的人？就算本宮有二心，又能改變得了什麽？況且本宮與太子有舊怨，如何會向著他？”
碧彤冷哼一聲，“公主有數就好。”
她轉過身，只留後腦勺給沈蘭宜。
沈蘭宜眉梢一動，已然明了自己擔任的是個什麽角色。
那人想要掌握裴疏玉具體的行蹤。然而跟蹤裴疏玉並非易事，很容易被察覺，所以幹脆要她堂而皇之地跟隨，再讓她的隨從傳遞訊息。
左右她荒唐跋扈，想一出是一出，就算惹來懷疑，也很難查到她身後是誰。
能想到這已經是沈蘭宜的極限，她沒再深思，鉆回了車廂，拍著睡得正酣的鈴蘭的臉，把她拍醒，強令這小丫頭和她一起欣賞天邊漸升漸落的紅日。
等到橙紅交錯、明暗交雜的晚霞自天際泛開，裴疏玉的車隊終於停下了腳步。
“他們估計是要紮營了，”沈蘭宜道：“我們到他們那兒就停下，蹭蹭他們的營帳，省的自己勞心費力。”
鈴蘭還有些怯，“殿下，我們會不會被拒絕？聽聞太子殿下雖然看著溫和，實則威嚴冷肅，高不可攀呢。”
她沒敢說出口的是，自家公主殿下不向與太子有舊誼的樣子，如此貿貿然地要求……
“他可是個好兄長，”沈蘭宜正說著，忽然輕笑道：“喏，都不必本宮主動去了，你瞧——”
順著沈蘭宜手指的方向，鈴蘭放眼望去，正見那太子身邊的親衛，比太子矮半頭、生得精瘦的那位走了過來。
沈蘭宜跳下了馬車。
劉承走向她，抱了抱拳，“公主殿下，我們殿下有事要問您，煩請您和在下過去一趟。”
聽了這話，沈蘭宜的指尖在自己的另一只手心盤桓，看起來很是苦惱的樣子，“本宮可不是什麽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東西，這……”
劉承以為她這是拒絕，忙要解釋：“殿下他……”
他的反應在沈蘭宜意料之中，她不慌不忙，“本宮答應過去這一趟，那作為交換，今晚紮營的時候，就麻煩小哥你整飭出好點的住處予本宮咯。”
說罷，她擡手，重重地拍了拍目瞪口呆的劉承的肩膀，裙擺逶迤，施施然從他身邊走過。
劉承長久地生活在軍中，沈蘭宜這點力氣當然不算什麽，可他此刻，卻覺著自己半邊肩膀都是酥麻的。
待他回過神，沈蘭宜已經走出去了，劉承恍然追上，苦著臉喊道：“太子殿下只是請您過去，沒有答應說……”
沈蘭宜走得極快，就跟沒聽見似的。她步履匆匆，很快就見到了正整理馬鞍的裴疏玉。
“坐，”裴疏玉松開手，示意她在一旁布下的矮幾旁坐下。
沈蘭宜挑眉看他，“太子殿下，有話直說便好了。”
裴疏玉不意外她的態度，畢竟她一向如此。
夕陽的餘暉下，裴疏玉毫不避諱地緊盯沈蘭宜的眼瞳，他的眼神似刀，簡直要將沈蘭宜從頭到腳、一寸寸地剝離明晰。
他的話音卻依舊淡淡：“你一路隨孤來，是為了什麽？這回，又是做了誰的棋子？”
沈蘭宜用浮誇的表演回答了他：“太子殿下，你莫不是勾心鬥角都鬥瘋啦？沈蘭宜不過覺得京城氣悶，也想到江省走走罷。聽聞殿下要去，那自然隨著殿下一起更安全。”
裴疏玉低笑一聲，道：“隨孤來，只會更危險。”
他眉目疏朗，在無邊的暮色下簡直像一幅濃淡得宜的水墨畫，“沈蘭宜，孤自然不會幹涉你，不過有些事情，你得想清楚了。”
裴疏玉的話並無威脅之意，沈蘭宜的心卻多跳了好幾拍，她垂眸，道：“殿下好生霸道，難道這大路只許你走、不許我走不成？”
裴疏玉似乎沒有和她繼續胡攪蠻纏的意思，他沒搭腔，只和底下人吩咐：“將沈蘭宜公主安置好，明日再開拔。”
侍從應下，裴疏玉朝沈蘭宜微微頷首充作告別，從她身側走過，回了他自己的營帳。
冷冽的竹葉清香從沈蘭宜身邊擦過，一閃即逝，她立在原地，抿了抿唇，站了好一會兒才轉身。
兩人的交集只此幾句。
是夜，鈴蘭很是感嘆了一番太子殿下的仁厚，久在深宮沒見識的小宮女順便還好好讚揚了這個不透風的帳幃，把沈蘭宜念煩了，直接吃了一個爆栗。
鈴蘭捂著腦門，道：“殿下……”
沈蘭宜沒來由的心煩，她找不到原因在哪，所以只好歸咎於鈴蘭的碎嘴子，狠狠瞪她一眼，“本宮出去走走。”
她拒絕了鈴蘭的侍候，獨自掀起帳簾，緩緩走入月色中。
夜已深，多數人都已經睡了，紮營的地方又是在山野中，黑黢黢的，沈蘭宜夜視的本領不是很好，她走了沒幾步就欲回去，忽被一道再熟悉不過的男聲叫住了。
“起來做什麽？”
是裴疏玉。
他也沒睡，右手捧著卷書，站在通明的月光下，端的是個志潔行芳的君子模樣。
沈蘭宜轉身，懶得朝他笑，“殿下好雅致，夜裏也不忘點燈熬油地精進學問。”
裴疏玉向她走近，目光落在她單薄的秋衫上，想探她底細的話還沒說出口，眼神驀地一凜——
濃郁的夜色中，閃著金屬光澤的箭鏃自山林中破空而來。
裴疏玉果斷展臂，扣住沈蘭宜的右肩，正要攏她到身後護住時，卻發現自己的右手被她死死抓住了。
沈蘭宜耳力不錯，本能反應比腦子轉得更快，羽箭朝她面門襲來的瞬間，沈蘭宜下意識急急後退，死死抓住裴疏玉的手臂試圖擋箭，閃身就往他身後縮，大有推他向前的意思。
電光火石間，裴疏玉腕間發力，釋出護手間的短匕，這箭並不刁鉆，裴疏玉剛要信手擋掉，卻正好瞧見沈蘭宜這死道友不死貧道的架勢。
他居然還有閑心笑了一聲，旋即控制力道閃身一推，抽出手臂，任箭鏃逼近沈蘭宜眉心，才信手揮出匕首，擊落了它。
箭鏃堪堪從沈蘭宜身前滑落，她嚇得脖子一縮，鋒利的箭鏃從她衣領擦過，墜下的時候，竟將她雲紗的腰帶給劃破了。
裴疏玉饒有興致地看著她，話音不見低沈：“沈蘭宜，你還真是狼心狗肺。”
沈蘭宜“啊呀”一聲，用臂彎環緊自己的腰身。
衣裳能系緊的地方不止一處，倒不至於這麽一根腰帶斷了就衣衫不整了。
沈蘭宜梗著脖子，理不直氣也壯：“殿下，你救我也是應該的。若不是你方才拉著我說話，我早回去了，根本不會受這無妄之災。”
“哦？”裴疏玉眉峰微挑：“這麽說，你是覺得放箭的人是聾子瞎子，不管有沒有人，左右只朝一處放？”
方才的害怕也沒影響沈蘭宜回嘴，她一邊哆嗦一邊反唇相譏：“反正一定是沖你來的，太子殿下。”
她把最後四個字說得咬牙切齒，仿佛每個字都在怨恨裏嚼過一番才舍得吐出來。
這話裴疏玉沒否認。
畢竟冷箭沖著太子來，要比沖著廢物公主的幾率要大太多。
扯這麽兩句的時候，裴疏玉的眼神一直落在方才箭矢襲來的方向，不遠處的山林中似有人影聳動，見一箭沒中，又嗖嗖發來數箭。
哪怕裴疏玉沒有防備，都不至於被這種路數的冷箭傷到，眼下有了提防，他更是連眼皮都懶得掀，短匕回旋，輕巧地將箭矢擊落。
金屬碰擊的聲音終於驚動了列隊中的其他人，劉承等循聲匆忙趕來，護衛在裴疏玉身側。
山嶺中烏壓壓的蘭影好一陣搖晃，旋即這點動靜便如雨水沒入湖泊，消失沒了蹤影。
裴疏玉沒興趣聽劉承請罪，直接命令：“追過去。”
劉承應是，點了些人一起，奔向不遠處的山林。
心有餘悸的沈蘭宜撫著心口，她懷疑是指使她跟蹤裴疏玉的那人使人來刺殺，心裏暗啐了幾句。
為免被裴疏玉牽連，沈蘭宜決心走得遠遠的。
她說走就走，可還沒走出兩步，便被人從身後扼住了手腕。
“不管你是為了什麽，”裴疏玉目光灼灼，“等到了下一站，孤會派人送你回京。”
沈蘭宜甩開他的桎梏，揉著被他扼得發脹的手腕，冷然道：“殿下可真是個好皇兄。只不過沈蘭宜的安危，實在無需殿下掛念。”
裴疏玉唇邊泛起冷笑，“哦？既如此，那孤方才就該讓你吃上一箭。”
沈蘭宜勾了勾唇角，回贈他一個寡淡的笑，“下次若有箭來，殿下大可以這樣做。反正沈蘭宜確實狼心狗肺，殿下救我，我也不會感激的。“
說罷，她毫不留戀地轉身就走。
裴疏玉擡手，按了按自己發緊的眉心。自他回京，和沈蘭宜再接觸以後，他便總是有這麽個小動作。
分明她從前還沒有如此惡劣，也不知這兩年為何性情大變。
劉承那邊回來得很快，他一左一右地提著兩個被五花大綁著的匪徒走來，按著他們的頭給裴疏玉跪下。
“這起子人稱自己是附近的山匪，見財起意、心生惡念，遠遠看著，以為殿下是夜半起來放哨站崗的護衛，本想著將您悄無聲息地刺殺以後再大部隊來襲擊。”
這個理由甚是合理，裴疏玉道：“多問問清楚，以免有紕漏。”
劉承會意。
江省情形錯綜覆雜，他們此去異常兇險，理應多加小心。殿下所說的這個“問問”，是要他好好審一審他們。
劉承久在軍中，對於一些奇形怪狀的逼供方法了如指掌，不過一柱香的功夫，他便回來覆信了。
他神情古怪，“說得應當不是假話，他們連自己去年年夜飯吃過什麽都交代得幹幹凈凈。”
裴疏玉挑眉，“確是見財起意？”
“是的，殿下，”劉承一五一十說來，“據那倆賊首交代，他們大概是見沈蘭宜公主的車駕華麗，身邊侍衛亦不多，覺得自己有機可乘，只把我們……見我們車馬簡樸，以為我們只是她請來的鏢師一類的……覺得我們武藝不會太高。”
劉承越說越尷尬，他們輕車簡從，沒想到落在匪徒眼裏倒成了保護色。
竟還把殿下都當成了隨從。
還真是沖沈蘭宜來的，裴疏玉失笑，“問清楚了，便處理幹凈吧，也算是為民除害。”
“另外，這次是意外，往後可就未必了，囑咐底下人，把心提起來。”
“屬下明白。”
另一邊，沈蘭宜仍舊沒回自己的營帳，她走到馬臥下的地方，拔了草去翕弄它的鼻子。
周遭了無人煙，她問正在一旁戒備的碧彤，“你們的人？”
碧彤輕蔑答道：“如此低劣的手段，怎麽可能是我們的人？大概就是這太子殿下走了背時吧。”
沈蘭宜慢悠悠地說：“那就好，你們要動手的時候，可小心點，本宮可沒活夠。”
碧彤心想，她看著可不像沒活夠，成日到處撩撥找死的樣子，反而像活得夠夠的。
沈蘭宜望著馬頭上的籠頭，發了好一會兒呆，也不知想了什麽，過了好久，才舍得挪開眼，撣掉身上的草屑起身回去。
——
翌日，天光不甚明媚，大團的雲堆疊在天際一角，瞧著像是要下雨的樣子。
沈蘭宜醒得很早，她醒了旁人也沒法睡，都得起來伺候她。
鈴蘭顛顛地服侍沈蘭宜梳洗，小宮女腦子不聰明，手腳倒是靈光得很，三下五除二就給公主殿下挽了個極靈動、又結實的發髻。
沈蘭宜就著光可鑒人的水面照了一眼，滿意地起身，正要使喚鈴蘭為她穿上昨日那件外衫時，忽想起那被箭斷開的腰帶，她的心情忽然又不是很美麗了起來。
裴疏玉慣會裝相，以他的本事，她不信他在箭逼她的面門時才能攔下。
分明就是故意恐嚇她罷了，偏偏面上雲淡風輕，一點也不露聲色。
這人就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，往裏面丟了石子兒都不帶咕嚕，恰如他昔年對她的不喜，藏得極深，以至往後許多年她才懂得。
沈蘭宜一面腹誹，一面款步走出營帳，她想要去找她來時的馬車，轉了幾圈卻都沒找見，一時訝然。
她瞇了瞇眼，目光定格在她左手邊、幾個人簇擁著的一輛馬車。
見沈蘭宜來，劉承擦擦額上的汗，誠懇道：“公主殿下，您的車駕太過招搖，太子殿下的意思是，將您車駕外頭的裝飾卸下，至於內飾，盡可以保留。”
沈蘭宜走近，簡直不敢認這是她原本的那輛車。
她轉念一想，旋即便笑了，“人在屋檐下，不得不低頭，你們拆便是。回京之後，本宮自會列好單子，遞予你們殿下，想來你們殿下品行端正，一定不會不認賬的罷？”
劉承一楞：“什麽單子？”
想是聽見了天大的荒唐事，沈蘭宜奇道：“你們拆人東西，難道不需照價賠償？”
做人手下的，自然需要學會看主子眼色行事。
不知為何，劉承能夠感覺到，他們殿下對於這位沈蘭宜公主有著奇怪的縱容，就像是……愧疚一般。
可他們殿下對她，有何需要愧疚的呢？
劉承想不明白，哭笑不得間卻也只能應下。
不算爭執的爭執過去後，一行人繼續啟程。
沈蘭宜的馬車樸素了許多，混著車隊的中間也不再惹人註目，而她與裴疏玉，私底下亦再無交集。
他們就這樣波瀾不驚地往南前行，沈蘭宜毋需做什麽，便真當這一趟是南下去江省游玩的了。
不過，她一直不動聲色地觀察碧彤，盤算著她大約多久報一次信。
將要抵達下一座城鎮時，沈蘭宜在授意下，“正好”生了一場不輕不重的病。
她生病的消息被傳到裴疏玉這裏，劉承猶豫一會兒，終於還是開口道：“殿下，您不覺得，她的出現和這場病，都太刻意了嗎？”
裴疏玉把玩著手中短匕，隨意道：“孤看起來像個傻子？”
劉承慌忙擺手，“當然不是！屬下都看得出來的事情，您怎麽可能不曉得呢？屬下只是不明白您的用意。”
給人做事，最忌諱的就是不解其意亂加理會，劉承怕自己會錯意，故有此問。
匕首的鋒芒貼在裴疏玉指尖旋轉，他閑閑開口，眼睛也不看那匕首，像是一點也不怕自己的指頭被它削了去：“她是受人之托，可又是受誰之托？”
劉承一楞，“那殿下又為何不幹脆讓那沈蘭宜公主走了？”
“孤的大致行蹤本就不是什麽秘密，”裴疏玉不緊不慢道：“敵暗我明，孤在朝中就是個活靶子，想打上來的可不在少數，打發她走，幕後之人也會有後手，那還不如是她。”
另外，時局不穩、流寇作亂，送她回京路上的危險，他也有考量。
裴疏玉的未竟之意，劉承了然。
——沈蘭宜公主實在是個美麗花瓶，是她比是旁人好處理多了。
劉承道：“屬下明白，會繼續著人去查。”
裴疏玉道：“莫要耽誤正事。”
劉承拱手，正色應下：“是，屬下了解，定不會耽誤殿下的計劃。”
——
“阿嚏——”
或許是已經到了秋寒漸起的季節，風有些涼，正在邁步上馬車的沈蘭宜打了個噴嚏。
她皺眉：“誰在背後罵本宮？”
鈴蘭忙為她系好風衣，道：“殿下帶暖些，當心著涼。”
沈蘭宜把小丫頭一掌糊開，眉頭扣得更死了，她自言自語：“算了，想罵本宮的人那麽多，他算老幾？”
鈴蘭捂著嘴偷笑，替她打起車簾。
裴疏玉此去查案很急，他們在城中只歇了一夜，便再度啟行。
沈蘭宜悶得慌，坐不住，探頭探腦地往外看。
裴疏玉的馬車在車隊的頭陣，他才上車，並沒有察覺到有人在看他，又或者察覺到了，但不在意。
沈蘭宜安安靜靜地坐回馬車中，方才窺見的他的背影，卻仍在她眼前閃爍。
也不知是他哪根頭發絲撩動了她緊繃的心弦，沈蘭宜神色陡然冷了下來。
她若有所思。
三日後。
沈蘭宜用和之前同樣蹩腳的借口打發走不太聰明的鈴蘭，叫來了碧彤，“別跟了，你們跟錯人了。”
“別賣關子，”碧彤冷聲道：“你想說什麽？”
“字面意思，”沈蘭宜唇邊泛起戲謔的冷笑：“現在隊伍中的那個裴疏玉，是假的。
營帳的火光已經遙遙可見，內外都是一鍋粥，而永寧王府這邊卻是一片死寂，不多的幾個人都出去了。
沈蘭宜小心翼翼地和靈韞一起，穿過後簾將重傷號扛到帳中——方才有光，沈蘭宜看清楚了，裴疏玉的右肩下中了一箭，箭桿大概已經被她自己掰斷了，腿上、腰間，也零零碎碎受了一些傷，深淺難辨。
沈蘭宜將人扶到榻上，才敢去點了床頭那盞燈。
裴疏玉的女扮男裝一旦暴露，比這身傷還要危險。然而此刻，她仰在榻上，似乎連睜眼的力氣都得省著，必須要有人及時來為她處理傷口了。
沒有人比那孫婆婆更合適，可營帳內悄無聲息，孫婆婆和其他人一樣不在帳中，沈蘭宜有些著急。
“你在找誰？”
聽到裴疏玉的發問，沈蘭宜團團轉的腳步驀然一頓。
她沒有轉身：“我……我在找王府的侍從。我不會醫術，得有人來替殿下治傷。”
“不必旁人，”裴疏玉凝視著沈蘭宜的背影，“本王隨身帶有瘡藥，你來就好。”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